子時的梵音敲了佰零捌響,七月十五,正好是先師因果禪師預言我可以再入輪迴、轉世重修之日,每年今天貧僧都會吩咐下去,讓平時戒備森嚴的羅漢堂大殿,在此時一個僧人也不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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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色界羅漢堂內,七橫八豎倒臥幾具年輕的死皮囊,清一色身著青衣白衫,我負手而立,腰間別著一把古樸的木劍,神色間對四周的慘狀感到有些惘然。

  若非這柄劍剛才已洞穿七個人的心口,一般人很難把它和用萬年菩提木削成的「伽藍劍」聯想在一塊。就像貧僧這只枯枝般的手,你很難想像的它的主人便是無色界羅漢堂的首座「伽藍劍」空海。

  堂內,尚有一名身著青衣白衫的少年人,也不知他已佇立多久,案上放著一壺剛沏好的大紅袍,他試過茶溫隨手端起一只小杯,指尖一彈送了過來。

  佐佐木小次郎.jpg  (佐佐木小次郎)

  我不疾不徐地接下茶杯,小口啜飲。

  青衣白衫的少年卻一飲而盡,遂吐出一句「心醉茶若酒,相知何必故?」

  他不是個附庸風雅的俗人,我一笑哂之。

  

  老衲成名集滅兩境的日子已過去數十載,據先師遺言,貧僧資質駑鈍、我執太甚,這輩子證「破碎金剛」沒有指望,必須先入滅兵解、轉世重修。單論實力,放眼三境必然是可以排進三甲,況且近百年我的「不滅金剛體」已修練至水火不侵、刀劍難傷的境界,當年,我領受先師遺示後便廣發武林帖,邀集七大劍派的掌門在七月十五送貧僧上路「兵解」只求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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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七柄掌門配劍都給崩出了口子,貧僧的「不滅金剛體」卻毫髮未傷。

 

  時至今日,色身敗壞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在俗人眼中看來貧僧也不過就是一介行將就木的老者。而且眸子裡透露出一種世間罕有的疲態,像是久病未癒。

  其實貧僧身體無恙,只是等的乏了。當你惦記一個人惦記了一百有十年,唯一的線索變成一道魔咒,日夜糾纏;自先師證「破碎金剛」,預言貧僧的「擺渡人」,將是個青衣白衫的少年,百年來,死在貧僧劍下的人不知凡幾,並且清一色青衣白衫打扮。

 

  想要貧僧性命的人從來不少,方才才又死了七個,其中卻沒有我等待的人,讓我轉世重修的希望欲發渺茫,再好的耐性也不夠折磨,事到如今也就是圖個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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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見少年兀自思索,而後果斷的從一旁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把再平凡不過的戒刀,就像是隨意為之,輕喝一聲拔刀出鞘。他一舉手一投足間有一種魔力,敢問世間出刀的姿勢雖有上萬種,但速度最快的卻只有一種方法。估摸便是他用的那種。

 

  我一口真氣提起,雙眼精芒外放,哪還有早先的疲態?淡淡霞光透體而出,皮膚隱然成暗金之色。或許,今日可以終結這個衰敗的色身。

 

  他的刀法渾然天成,找不到一絲缺點,所以第三十招,我賣了個破綻,露出「不滅金剛體」頷下三寸的罩門,五十年前,這招曾對浮沉海主人「泣血劍」厲飛用過,然後在他訝異我全身上下已無金剛死角時,一手「捨身菩提」對憾之下了結他的性命,隨後浮沉海群龍無首,遭到滅境儒聖滅派。

 

  他沒有貪功中計,就像事前和我排練過一樣,我笑而不語。

 

  在第五十六招,我左掌運起分金之力反抄少年手中的戒刀,驀然想起七十年前,被我空手入白刃折斷本體的劍妖赤驚浪,隨後一劍替他的元神超渡。赤驚浪隕落後,大日劍宗封閉山門二十年休養生息。

 

  刀刃在少年手中像麵糰般彎曲延長,卻沒有折斷,那一劍「祖師西來意」差點刺進他的右胸,卻將及未及,失之毫釐,我甚感欣慰,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七招,「如來破極脫空無」講究的是一個「破」字,簡單的挺身一刺卻是我曾擊退血天獄主人「百里侯」分神的一劍,百里侯接下之後也只能退出七步,雖有寄體宿主李代桃僵,但他往後十年都未再分神出血天獄。

 

  只見少年一刀迎風,擊在伽藍劍上的力道卸的很巧,刀光一閃後,我感受到他的刀氣似春風拂面。卻同時感應出他未能將「如來破極」的勁道完全卸去,頓時,一股由期待與希望、落寞與失望交織的情感突然湧現。

  這一劍脫胎自六神訣中的如來破,任何人接下這一劍後只能退出七步,七步以後他體內生機將破壞殆盡,成為一個死人,我無奈嘆息。

 

  卻見少年甫一著地便藉勢掃出兩個掃堂腿,在金剛砂鋪成的石地上留下深深的刻痕,隨後手分日月,腳踏太極,竟將霸道極端的「如來破極」消弭於無形。

「両儀化勁!」若非那一式腳踏太極,貧僧也不敢相信,他竟練成了歸元秘笈!在下一個瞬間,我才感到天旋地轉,悠然的從口中吐出一句「甘拜下風。」

  隨後才察覺身體正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向後踉蹌退去,雙手不由自主用一種極不自然的速度緩慢伸出,我想,這樣恰好足以接住自己正在落下的頭顱。

   無頭  (無頭主教聖丹尼)

  在外人眼裡,我死亡的一瞬間不外乎就是人頭點地,但如今這個概念彷彿被無限延伸,當眼前閃過一幕不屬於自己的人生,竟是那少年高手成長的心路歷程,頗有煮黃梁、夢蝴蝶的意味。

「是了!那少年現在必定也正接受我二百二十年人生的點滴!」小子!便宜你了,那可是莫大的機緣! 

 

  迷迷糊糊中似乎已再入輪迴……今天「我」剛滿十四歲,去到「血天獄」正好經過一枯榮,泡在療傷專用的洗身池裡閉目沉思。

 

  很久以前,白日飛昇以後將會來到長生界。

  但仙凡劫定,再無飛仙,又有誰能夠料到?長生界的惟一出口「不動天關」早就遭到三界強行封印,已經有數千年,現在,長生界不過是個堅固的囚籠。

 

  打一開始,我便知道長生界不同於一萬兩千個平行世界。很久以前它曾附屬在苦集滅道四境中的道境,當道境在「仙凡劫定」後開始崩塌,長生界主人百里侯曾想帶著僅存的百萬生靈衝出不動天關,卻被三境六道聯軍阻殺,從此之後,它有了「血天獄」的別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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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了長生界?那貧僧前世為證破碎金剛、入滅兵解又為了什麼?我頓時氣血翻湧,週遭漸漸陷入一片黑暗,幸而失去意識前,腦海中浮出一對刀劍,交鳴之聲有如梵唱,令人回返清明。

 

  是了!剛才正是測試貧僧的道心,有刀劍梵音作依仗卻是讓人放寬了心,大膽的任由思緒渲染開來。

 

  來到血天獄後,我時常在想假使那天,要沒能參透紫虹殘劍上的那道刀形,悟出刀劍同源的心法,是否就不會遇見無上宗師楚行雲?那個唯一個在仙凡劫定後,成功渡過「無量大劫」證破碎虛空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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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遇見楚行雲,我的名義老師玉麒麟便不會用盡千方百計送我這個不值一哂的記名弟子來血天獄。如果沒有來到血天獄,這輩子或許能遵守對宿心師姐許下的承諾。

  當她接任掌門之後,我會幫著處理宗派裡的瑣事,在三十出頭初窺一流高手的門路,反正武功不必比她高,我們會生三個孩子,兩個女孩一個男孩,晚年歸隱田園一起過著含飴弄孫的日子。

 

  如果講到這裡,你還沒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也不好直接回答,舉例來說,當初選擇練至無極歸真也不可能虛空破碎的歸元秘笈殘卷,捨棄金丹大道,不過是因歸元功體尚存一息便能浴火重生,修的又是至陽的精純內力,宿心師姐的個性比較好強,當「明月飛昇訣」遇上修練瓶頸時,我可以助她度過難關。

 

  反正天下無敵、成佛昇仙,根本不是我稀罕的事。

 

  楚行雲前輩曾告訴我:「長生界現在無疑是一座十分堅固的籠牢,但或許從大霹靂之後,這裡便是天地造化要禁制那些,一心只想成佛昇仙六親不認、貪生怕死之徒。」

 

  現在想來,這群「仙人」的本性自私薄涼,又被禁制了不下千年,心理出現變態也是很正常的事。

 

  念及於此,貧僧模模糊糊印象中今生似乎曾得到楚行雲傳授撕裂虛空的本事,我卻無心細究。 

 

  平行世界的數量多得像天上的星辰、恆河裡的沙,我去過的卻只有一萬兩千個, 其中能平安留在苦境,和宿心師姐終老一生的又不到一手之數。

 

  或許,對其他人來說「飛昇仙界」是不可多得的機緣,讓想過平淡日子的我來領受卻是最大的劫難。

  放任我在苦境成長,的確難成大器,但來到長生界後去過一萬兩千個平行世界,有九成九的位面都在血天獄裡長成梟雄,取得可怕的力量、背棄和宿心之間的承諾,娶了三妻四妾。然後在三十一歲那年,接下百里侯的位置,破去三界制禁,率領這群心理變態的仙人,盪平三界。

  我想,屆時任何曾經認識自己的人,都無法把當年那個敦厚善良的少年和意圖一統仙凡的魔仙聯想在一起,即便是我這輩子心心念念的宿心師姐也不會。 

 

  可惜宿心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不但在亂世裡活著,還率領天下正道對抗瘋狂的魔仙,擔起了比一般人更重的責任。

  活著,無非是想和我再相見,而我能還給她的,只有最後一劍的溫柔。

 

  貧僧對今生所發生的奇遇瞭解的很片面,眾所皆知這歸元秘笈是殘缺的次貨,怎地自己天縱英才,練著就全本了?不過這宿心師姐的境遇還真像前世那早死的媽,看著怪可憐的,正當我哭到愴然涕下不能自己幾乎要心碎而死……腦中刀劍盤旋的畫面再度來救命,我藉機大喝一聲佛號﹗

  武士刀  

  從冥思中醒來,這才發現自己仍端坐在洗身池裡,那還有江山美人、雄圖霸業?也分不清臉上的熱液是淚是汗?卻頗有黃粱一夢紅塵破的滋味,心裡踏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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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天獄的主人「百里侯」剛才命人傳下一道口喻,命我七月十五到無色界,去殺羅漢堂首座空海和尚。

 

  說也奇怪?無色界羅漢堂首座「伽藍劍」空海和尚這法號怎的和貧僧上輩子撞號了?而且怎會這一萬兩千個世界裡都毫無懸念的在同一日入滅,甚至對外宣稱送他一程的會是身穿一襲青衣白衫的少年人?

 

  我本不信世間會有如此巧合,此刻卻不容得多做思考,響九霄已走進洗身池,輕解羅衫將結實飽滿的胴體暴露在我面前。

  裸.jpg  (金敏善"美人圖"劇照)

「那空海的罩門,五十年前就已經不在頷下三寸,這你還有把握?」響九霄除了是是血天獄裡眼皮最雜、見識最廣的女人,同時也是數一數二的美人。

 

  「嗯!」我不知哪來的自信,當下應允,或許是此生得了無上宗師的真傳,膽識也大了,眼下洗身池的池水呈現妖異的暗紅色,但響九霄宛若置身血池半露酥胸的畫面依舊賞心悅目,讓人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

 

「你這個壞東西!」她嬌嗔道,卻沒有扳開我的雙手,說著,軟玉溫香的身子卻自己貼了上來。

 

「要沒把握,你可以向百里侯討一柄快刀,反正四境六界排行前十的寶刀他至少就有六把,可別讓我做寡婦……」不多時,刀劍和梵音又出現了。

 

  也在這天,曾經的死敵、長生界的主人「百里侯」破例見我,並讓我成為血天獄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第七席。

 

  七月十五,我穿著青衣白衫,走在孰悉的無色界羅漢堂長廊,連腳下踏的金剛砂都是那麼的真實,我終究見到了「伽藍劍」空海,那個年老力衰、色身敗壞的空海,正持咒念法。

  「是你?你可曾考慮清楚?」

 

  「那是自然!」

  既做為擺渡人,又為自己前世兵解,這等造化!哪甚麼好猶豫?當下應允便從武器架上選出那把最常見、再平凡不過的戒刀,輕喝一聲,拔刀出鞘,功力果然是今非昔比,斬頭就如砍菜切瓜。

  望著空海老和尚的頭顱飛起,終再入輪迴,自己反倒有些欣慰,隨後欲替空海和尚收斂金身作靈童轉世觀想,不料觀想之下,竟是預見此生終至年老色衰又不得悟,轉世靈童自會著青衣白衫現身來執行兵解,情景是歷歷在目。

「是你?你可曾考慮清楚?」

 

 「那是自然!」

貧僧這才意識到這輪迴的可佈;若一世復一世,何時才能證得破碎金剛?

 

  這次再沒有那救命的飛旋刀劍、清明的梵音,空海頓覺魂飛天外,不知意識又輾轉輪迴多少世才靠靈台上殘存的一點靈光回返清明,悟得有些遲了,但時猶未晚。

 

  羅漢堂大殿內空海的被斬下的頭顱終於穩穩落在自己金身的掌心,口中竟還不斷唸唸有詞,原來那空海老和尚不知延綿幾世的夢境在旁人眼中不過是一彈指的瞬間。倏的,被斬去的頭顱七竅爆射精光,強光中只聞他一聲大叱「成了!」靈魂這才脫離肉身,終於轉世輪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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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圖為無頭主教聖丹尼)

盤坐的少年醒來已有段時間,對空海和尚的表現自是瞭然於心,見得此景,對著方才專心替自己護法的響九霄一陣苦笑,隨後臭罵道:「這禿驢她媽是個佛迷,連長生界沒了也不信,二百二十年都給他虛渡了,自己貪生怕死練成甚麼真刀砍不進的狗屁童子金身,結果在幻境中見了你的身子還差點把持不住。癡迷到見過大喜大悲、兩世為人,還不能破碎金剛而去!這次真害我虧歪了!」

 

  響九霄做了個鬼臉,兩人雖已是朝夕相對,念及曖昧的情景給旁人瞧見,俏臉上仍添了淡淡紅暈,終是少年心性:「反正咱總算還清因果禪師的人情,轉世靈童的事還不由得你隨便編派?到時候羅漢堂只怕也是你囊中之物。」

 

  「這事你不提我倒忘了,快來幫忙。」少年當下雖隱約感應到「靈童」轉世在苦境,卻無心替這廝多做一次觀想,給空海硬梆梆的金身硬是改了個姿勢。

 

  分筋錯骨的粗活自是難不倒他,加上有響九霄一旁指手劃腳拿主意,兩人很快便布置妥當,當下空海作雙足跏趺,伽藍劍與頭顱分別置於膝上,右手捏個蓮花結印上指天陽,左手中指觸地,再運起無上真力於金剛砂上篆刻下「沙門空海證破碎金剛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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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的空海其實是日本高僧.平安三筆之一)

  如此布置一番,絕了日後無色界羅漢堂找尋空海轉世的念頭,也省下一個麻煩,少年才又一劍撕裂虛空,攬住響九霄的纖腰,縱身時空洪流,回血天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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